她是个身材矮小甚至有些干瘦的山村妇人，识字不多却明白事理，没行远路也懂得进退。闺中从父，出阁从夫，生养后对孩子们挖心掏肺不留余力。永远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生怕招惹他人不愉快。  
        这就是我对她的初步认识。
        没见到她之前，通过寥寥几次电话，听不明白的方言夹杂着生硬的普通话，在L君的翻译下隐约表现出她对儿子婚事的期待，也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我的疑虑。她对照片里的长相尚可的我表达了欢喜，但仍期待最宝贝的小儿子找个安安稳稳的本地姑娘回到故乡。
        “你不要骗我家小强，要好好处，互相尊重互相爱护啊！”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虽然不那么中听，却让我感受到来自她的质疑。我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有些不满。你的儿子有什么好骗的，他不骗我就好了。心底嘀咕这未来婆婆还真是厉害，开始就先发制人啊，以后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可转念一想，也就理解了，毕竟这是一个母亲发自内心的担忧，就像当初我妈妈对L君的各种质疑，都是可以体谅的。尽管对她最初的印象并不是那么美好，但却在后来的相处中才发现，她不过是个简单纯朴的老妇人。

        第一见到她，是L君带我回他的故乡。
        尽管已经在心里描摹了行程中的种种可能，但亲历几个小时的山路还是晕乎乎找不到方向。到达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顾不上形象倒头就呼呼大睡。直到天黑了才休息过来，就看到她捧来一大碗手擀面，一碟凉拌鸡丝佐味。口中不停说道，家里条件差，让我受委屈了。
        其实，当初选择和L君在一起就已经想的很清楚。我图的是他的人，其他的，慢慢努力一切都会有的。我的男人已经感谢我的理解，并时时体谅尊重我，除了努力过好日子，已别无他求。所以，她不停的这样表达自己的感情，我便觉得心疼。尤其看到眼前这个干瘦的老妇人，眼睛里写满的朴实和愧疚，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第二次近距离跟她交流是2013年国庆节，带她去了我的家乡见我的爸妈、带她看看我们生活的城市，我们还带她去爬了长城，看得出她一路上都很开心。大嫂路上拿她打趣，说她一见到小儿子儿媳就头也不晕眼也不花了，平日坐车都要吐的她连坐飞机也不觉得难受了。她总是有些羞愧的笑着不言语。
        她不擅长表达情感，问她意见总说什么都好。一路上总担心自己会拖累了我们，总心疼我们为她游玩花了钱。这一点上，母亲都是一致的出发点，永远希望给予自己所有给孩子，却不忍心给孩子添一丁点麻烦。她总怕给我们添麻烦，舍不得吃穿，平时里和公公吃着简单的饭菜，重复着相同的耕作。现在虽然已经无需辛勤劳作养育子女了，她却仍然闲不下来。尽管孩子们一再叮嘱她不要干活了，她总笑眯眯的应声却停不下手里的活计。
        从心底来讲，我内心对于她的感情大多取决于我对她为我培养了一个优秀的儿子的感激。对于她本身，短短几次接触实在谈不上深情。一直觉得我还没做好女儿的角色，深知自己离好媳妇的标准仍有距离。总归是来日方长才见情深，一年一次短暂的交流跟她还是有距离感。我愿意跟她亲近却碍于言语地域差异显得过于客气，很多亲昵的词句也羞于出口；而她的儿子虽然深爱着她，却被中文博彩平台的人或物吸引了注意力。
        因为距离等种种因素，L君与她一年相见的时间少的可怜，来去匆匆的短暂假期只会让她更加的想念。她对于孩子的远走他乡是万般不舍，却也抛开私心希望孩子走的更远更好。每每孩子们离家，总是竭尽所能的想给我们带上点东西，总是在离别的时候忍不住掉眼泪，这朴实的言行也许已经是迈入暮年的她能给予的全部了。
        第一次见她离开的时候，她站在车窗外不舍地抹着眼泪拉着我的手，叮嘱我们要好互相尊重好好过日子，直到车子开动才松开。回头看过去，空荡荡的街道她瘦小的身躯单薄无力，车轮奋力向前，她随身后的街道很快就消失在视野里。
        L君是个性情中人，最感伤离别的情景。他说自己最伤感的就是每次离家时母亲的依依不舍，一生无华的母亲操劳大半辈子，却仍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常因自己的能力还不足以陪她安度晚年而羞愧。但男人总归是粗线条的，他依然会在我准备回家行李时埋怨我准备礼物是增加负担，总觉得回去多给点钱才是对父母最好的关爱。他总是怕麻烦，也担心我准备不好合适的礼物，每每因此别扭最后还是妥协。毕竟我与她接触时间还太少，摸不清她的喜好也不敢妄言有多深厚的感情。便随大众口味，趁金价低迷买了对耳环带给她。收到礼物她不住埋怨我们乱花钱，却也是满心欢喜的戴上，这样一来她也可以在村妇们的羡慕里骄傲的说孩子孝敬的。
        她原本就是个简单朴实的老太太。年轻时候单纯想要抚养子女侍奉双亲，老了仍希望能做些事情，并力求自己不给孩子们添麻烦。她具有传统社会所有母亲的优秀特质，孝敬老人尊重丈夫疼爱孩子，从没有什么要求也未曾想着回报。
        对于爱的表达方式不同，她或许不会像我的老佛爷一样时常给我发些肉麻的短信，却也学会在每周我们忘记问候的时候主动打来，哪怕只是交代一句你俩互相尊重好好过日子。简单朴实的话语里寄托了母亲对游子的深切情感，每每听及便想起她这不易的一生，感触良久。
 
        我对她的了解大多通过L君的回忆描述，加上央求她讲述些断断续续的回忆拼凑起来的。这脑海中浮现的除了简单朴实的特性，便是她逆来顺受却坚韧无比的形象。
她这一生辛酸多舛，年幼失怙，和唯一胞姐相依为命。初嫁的丈夫倒是疼爱有佳，没有摊上旧社会的恶婆婆，仅需要照顾卧床的公公和怀中的幼子，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倒也其乐融融。年轻的她每天都觉得生活有所期待，虽然劳作辛苦却也乐在其中，但这样的好光景不长。“文革”中期，丈夫因为当时的政治原因被抓去蹲了大牢，紧接着幼子被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从高高的窑洞上扔了下来，等她反应过来孩子已经断了气，瘫痪的公公又急又气也很快归了西天。
        她在给我讲述这段回忆的时候眼睛是湿润的。她重复着自己抱着夭折的娃娃一个人坐在漆黑的院子里，绝望的望着天的情景。她说那天的天真黑啊，一颗星星也没有，娃娃在怀里安静的，从来没有过的恐惧铺天盖地地袭来。她想过死却还对监狱里的丈夫寄一丝希望，她得活着等他出来。第二天，掩埋了孩子，给老人善了后。咬牙独自撑起破败的家，等丈夫回来。
        好在丈夫后来无罪释放，可却满身病疮的回到家中，看到家中的破败也心生戚戚，郁郁寡欢终日卧病。没多久发现自己怀孕了，她便更加尽心地伺候丈夫的生活，希望孩子的出生可以重燃家里生活的希望。七三年夏天，大哥落地，她努力拉扯着残破的家，想要过好光景，可天遂人愿，丈夫病重离世，撇下孤儿寡母。她又一次陷入悲痛中，可望着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孩子，心中暗自发誓一定要把孩子拉扯成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安葬好丈夫，孩子却病了。可家徒四壁，连抓味草药的钱都搜不出来。她回忆说道，她抱着年幼的大哥跑去求了好几家亲戚，才凑来看病抓药的钱。奔跑中绊着石头，孩子差点扔出去，还弄丢了丈夫送给自己唯一的礼物----一条格子围巾。回到家中关上门放声痛哭，哭自己悲惨的人生境遇。哭完了，日子还得继续过，擦了泪便像个苦力一样去劳作，去照顾年幼的孩子，经常是饿着肚子半夜猛灌水。就这样的光景，仍有些不怀好意的人一到生火做饭就去砸锅扔石头，夜里从来不敢熟睡，每到夜晚只和衣抱着年幼的孩子坐在炕头。
        害怕大哥像前一个孩子那样被人坑害，她白天干活就把大哥绑在身上，没人的地方偷偷喂个奶，不敢叫大哥离开自己的视线，小心翼翼的艰难过活。她拼命干活，加上胞姐的偶尔接济，总算把大哥养大了些，可是一个人拉扯孩子的日子仍是艰难。后来，经过姐夫的介绍认识了丧偶的公公，便被撮合着凑成一个家。
        她带着年幼的大哥进了李家，本以为改嫁能过上两天轻省日子，总算能奔着幸福去的，可当她满怀希望奔向幸福的时候，迎接她的却是空荡、阴暗的三间土坯房，两个未成年男娃娃，年迈的公婆，一麻袋发了芽的土豆和一缸老咸菜。家境的贫困使孩子们食不果腹、衣不挡寒。孩子虽不是自己亲生，但慈爱的她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她对我感慨道，你二哥三哥的母亲也很不容易，家里粮食少作为上不了桌的媳妇总也吃不饱。人去得也突然，干活时候被牛挑了，好好地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说这话的时候，她是真心遗憾心疼的，所以那些年她一定也是倾注很多爱给两个继子的。她的婆婆却不领情，觉得她的付出理所当然，并因为嫌弃大哥的存在对她百般刁难。经常是不给吃饱，她便省出自己的吃的偷偷给大哥，随着大哥的长大她也越来越辛苦。好在爷爷是个明事理的教书先生，对她悲惨的境遇给予同情，坚持让大哥也读了书，对此她一直感激，大哥也是。
        再后来，年近四十的她又剩下小儿子，也就是我的L君。公公会做木工，生活也慢慢步入正轨，她也因为小儿子的存在在这个家有了一席之地。但终归日子还是清苦，加上小叔娶亲，家中的日子也不曾好转，她除了干农活、照顾三个已经懂事的孩子，还要给予襁褓中的幼子中文博彩平台的爱。有时候，我会感慨她那么瘦小的身躯竟隐藏着那么无穷的气力，可她总觉得自己没本事，没能让孩子过上好日子，跟着她吃苦受罪了。可L君给我讲述的少年故事里，母亲的形象永远是坚韧强大的，他所有的成长经历都离不开她的影子。
        L君说她总对他宠爱有佳，不管什么好吃的总是给他留最多的那一份；她总是竭力去给孩子最好的，不管有多艰难的事情她都会争取。L君说有一次上街看到一双球鞋很想要，便不懂事的回家缠着她哭闹，她自己一分钱也没有，抱着哭闹的孩子小声抽泣，这哭声里有委屈，有无奈，但中文博彩平台的是疼爱。她告诉我自己为不能给孩子买一双喜欢的鞋子而感到羞愧，最后去给别人打了好多袋核桃才赚了五块钱买了那双鞋子，总算是满足了孩子的欢喜。
        我妈听了婆婆的故事告诉我，你婆婆她这一生活的不易，带着孩子嫁人的女人能拉扯并教育好几个孩子真的是太伟大了，若不是坚韧的个性也断不能活到今天。时常叮嘱我要孝顺公婆，尤其是婆婆，一定不要像对她一样三句话不符心意就上火着急大声说话。一定要对她尊重爱护，不可以目无尊长使小性子。其实妈妈的担忧是多虑的，她那样温吞谨慎的个性，别人真的不好意思对她大声说话的。
        她这么些年处处谨小慎微，个性自然也脱不掉自卑的根基。她也是识些字的，这让她明事理懂得礼义。L君时常倾诉于我，感慨她历经了苦难，自然条件恶劣的条件下依然坚持让孩子们都受了教育，才有他的今天。我其实明白用意，不过是希望我能怀着感恩的心也待她如亲人。从来都认为，既然爱自己的丈夫，自然也会爱屋及乌尊敬她孝敬她。
        她倒是从来无所求，也不会像那些强势的婆婆，觉得自己媳妇终于熬成婆，可以颐指气使教育媳妇儿；更不像那些恨不得横在儿子儿媳妇中间，看不惯的就想指桑骂槐。她从来都是对儿子儿媳言听计从，连一句大话都不会说的。公公的脾气有时候不好，会对逆来顺受的她大声呵斥；L君在家是个急性子，有时候也会埋怨她几句，但很快就懊悔不已；有时候，嗓门有些大的大嫂可能在着急的时候会责怪她几句，但也都是关心她的，担心她因为不舍得扔剩饭悄悄吃下去而坏了身体；还有些时候，历来不合的二嫂会没道理撒泼，因为一些芝麻粒的小事把她骂的不敢出门。可不管别人怎么对待她，她永远一副诚惶诚恐沉默不语的样子，偶尔会赔上笑脸，但想来她心里是不好受的吧。
        我想，即使我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也请对她小点声吧！就算她有些顽固陋习改不掉，就算她真的融入不了新生活，就算她的的确确做错了事情，也请想想她那么不易的一生，换做我们能坚韧不屈的走下来吗？请对她小点声吧！她老了，会犯错误也会常糊涂，但她捧一颗真诚爱子的心，你也不应该对她大声说话，换做我们年幼的时候，谁没干过缺心少肺糊里糊涂的事呢？
        请对她小点声吧，她有着这世上最值得敬佩的身份----母亲，尤其是她是有着不平凡经历从苦难中走出来的母亲。(方媛)